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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类: 文学类
1989年春天的那场考试
——青春记忆之一
胡海林
1989年春天是个倒春寒,天总是阴沉沉地刮着冷嗖嗖的风,彻骨地把绿叶压迫在含苞内,生生地让本该青翠叶茂树的垂枝灰头土脸,见不到一点春天的影子。我蜷缩在麻丘中学教师宿舍狭窄的木板床上,像冬日里流浪在街头角落里的乞丐,用薄旧的被子裹着身子,抵御着从碎了一角玻璃窗钻进的冷风。只是情绪在寒冷阴湿气候里时而昂扬,又时而沮丧,面对盼念的即将远行去上海的考试,忧郁不安中有丝丝的恐惧,兴奋喜悦的期待里又有点点憧憬,一波波四面袭击着自己脆弱的心灵。但不管怎样,心已不在了这间织满了蛛丝网的冰冷宿舍里,不在了乡野田间里的麻丘中学。
成长迷惘的痛苦已经日积月累,在心头上长成了一个巨大要迸裂的脓包,尖锐地刺痛着青春狂躁的神经,常常需要跑到学校几里外的瑶湖,对着烟波浩渺的湖面,放开嗓子野狼似尽情地干嚎着正风靡着的《一无所有》:“脚下地在走,身边的水在流,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,为何你总笑个没够?为何我总要追求?难道在你面前,我永远是一无所有!”湖风劲吹,粗犷的狂叫声一出口便无踪地消失,没有一丝儿回响,倒是打水漂时用力扔出的石片,在湖面上跳跃着穿起圈圈的水花,向前跑得更远。声嘶力竭地释放后,浑身如同松了捆绑绳的晾衣竹架,散瘫倒在蜿蜒湖边的堤坡上,淹埋在了蓬勃生长的草丛间,汹涌地围剿上来的孤独,就如身后没有围墙的麻丘中学,十几幢红砖平顶的教学楼与宿舍,扔在了广袤空旷的赣抚平原上,孤零零地成了汪洋里的一条小船。
桃花终于响应了田野里斑澜开放的红花草,奋不顾身地在枝头朵朵地绽开,把春光点燃得艳丽而温暖。春色里我也踏上了去陌生又熟悉大上海考试的征程,穷困的我为这趟远门的考试算计了无数次费用,把仅有的二张1988年第四套百元大钞与50元新钞用针线缝在裤腰上,剩下的2张10元,3张5元塞在了衬衣口袋内,旅途带的185元是我积攒4个月工资的总和,全部用来支出这场纯属绝望里去撞大运的考试。
前程无疑是莫测的重重迷雾,南昌到上海的19元的单程票价,往返要占掉我这趟远门考试总支出的近三分之一。不可预测的吃住费用,使我明白压缩路费是冲破迷雾的唯一保障。16小时浙赣线上旅程要停靠向塘、鹰潭、上饶、衢州、金华、杭州、绍兴、嘉兴。要像打水漂的石片,必须在这些站点上跳跃着,到达上海华山路上考试的终点,是我谋划既定行走路线图。当兵时练就的敏捷的身手,为这趟如意盘算好远门考试的曲折路途提供了自信底气。南昌到鹰潭,有的是不验票的短途慢车,再从鹰潭上一辆快客,杭州下车后不出站再上到嘉兴的短途慢车,出站再进站买到上海快客。我背着只装了件洗换内衣与抄满了戏剧理论笔记本、从上海寄来的准考证件的书包,忐忑不安又信心满满地登上南昌到鹰潭的火车。
此刻,我感受到钢铁一如既往的冰凉,冷风和夜色一齐袭来,把上车时的兴奋消灭得干净彻底。向塘、民和、东乡、余江,熟悉的县城站名与我匆匆相遇又擦肩过去。偌大的车厢空荡荡只有不到十几个人,却横七竖八躺在座位上,把脚丫子伸长架了起来,弥漫着的恶心异味让我一时间呼吸急迫,不得不把头伸出窗外,看着糊黑锅底中纷纷后退的村庄。好在从余江站上来两个提篮跑车小卖的姑娘,都提到满满一篮卤味肉食品,她俩坐在我的对面,一个娇小,一个瘦削,质朴红润脸色与紧绷衣襟里散射出青春曲线,无羁的荷尔蒙激情霎时在我眼前流动,浓浓余江口音说出生涩的普通话,有着与篮子里飘散着的卤肉制品一样的香味,把我昏暗软靡了的精神焕发抖擞起来。她们告诉我从鹰潭站买昆明到上海的特快火车,在嘉善下车,是不查票的。这个如获至宝的信息,虽然失去我展示的撵爬跳车的江洋大盗技艺,仅仅化费了5块钱,30个小时就无惊险地如期平安到达了上海华山路630号。
陌生的城市与学校,熟悉的角落与校园,午后的阳光灿灿地有点耀眼刺目,照在只有赣抚平原田野里的麻丘中学一半大的上海戏剧学院的校园。周六的校园幽静安谧,几幢红砖抹白灰的木梁板阁欧式建筑教学楼,宽大优雅而显出气度。远远地看到校园主路边书报栏前已聚集一帮考试的青春男女,正查看自己的名字与明天的考场位置。我立即转回南门西侧一排低矮的砖屋边,那里有个自来水龙头能清洗污黑脸容。我走过去,把自己一路来落满灰尘土粒头颅送到水龙头下,伸手拧开,哗啦啦清澈冰凉的水渗过我浓密的黑发,变成黑水流过我清瘦倦怠脸庞。一个寒颤,又连着几个喷嚏,才让我拧停住恨不得要永远痛快地冲洗下去的自来水。我用手抹擦去脸上的水珠,抬眼看到不远处一位年轻漂亮女子,睁大着黑亮眼睛惊愕地注视着我。是诧异春寒还在料峭就敢用自来水洗头的我,而我同样的惊愕地看着她。因为站在面前的她正是长大了的电影《啊!摇篮》里的可爱小湘竹,手里端着个大钢瓷的杯子,蓬松短发、精致脸容与一袭睡衣似的套衫,满满的一副隔壁邻居妹子似的神态,一刹那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。我冲她讨好地笑着点点头,快步走回到书报栏前,查看完自己的考场位置,便去旅店备战明天的这场吉凶难卜的专业考试。
一夜淋漓的酣睡,重新灌注我无穷气力,脑子清醒似澄碧无垠天空。尽管大通铺里鼾声依然此起彼伏,但我睡意全无,幽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出门,沿着朦胧亮的华山路由西向东小跑。自行车铃声已在华山路上不停地响彻,闪着车灯的公交车也慵懒地从我身边驶过。步履蹒跚的二个环卫,正在收拾散发着恶恶油腻气味大扫帚与垃圾推车,准备着下班回家。戏剧学院南门两边的灯还亮着,倏地停下一辆锃亮的小轿车,车上下来一对青年男女,就在车边演起上海早晨的激情浪漫,女子婀娜轻盈身子淹没在那高大男人怀里,在灯下与朦亮天色里溶铸成一个温馨的长长影子。前面丁字路口的餐馆袅袅飘来油条与豆浆清香,唤醒我饥饿辘辘的肠胃,我化了2块钱享受这顿上海早餐的美味,填满空了一天胃口,精神抖擞等待着9点30分的开考。
考场是在二楼教室,水磨石台阶,木栏杆、木地板,石灰墙上贴着戏剧家们画像。考生有小半数都没有来,三间教室稀稀啦啦都有空位。监考老师发完卷、交待注意事项后,便去走廊俯伏在木栏杆,低声议论正在发生着的国家大事。考试的叙事散文写作,故事改成剧本,艺术理论,三门功课内容考试远比我想象的简单容易。叙事散文的写作,我写的我老家村里的禾场,虚构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禾场爱情,有点按杨延晋《小街》的套路,意识流手法唯美地描述男女爱情的情感细节。故事改编的考试给出故事是农村分田包产到户会议场景。我怀疑这个出卷老师大概有过阶级成份的地主子女,对人民公社有着不满,甚至分外的仇恨。故事几乎是周立坡《暴风骤雨》小说里“分马”一个反写。周立坡的“分马、换马”是贫苦农民分恶霸地方的剥削财产,而考卷给出的分田、换田故事是生产队的田。我脑海瞬时闪现村里开会的熟悉场景,按照故事改编要求,尽量丰富并强调镜头的特写细节与人物表情。艺术理论的考试内容也多是一般性概念与基本知识。三门功课我都提前交卷,愉悦地坐到楼下绿茵茵的草地上,沐浴着明媚春光,也怔怔看着校园东边新矗立的希尔顿酒店闪着银色光亮的镜墙,放逐着自己腾飞起的思绪。
这场跑来上海的考试是为离开乡野里的麻丘中学,作一次困兽斗般绝望的最后努力。其实麻丘中学离南昌城里只隔着一个瑶湖与十几里地的稻田,举目往西,都市的风景仿如夏日云蒸霞蔚时的海市蜃楼,若隐若现。使得我像粒子受到能量的吸引一样,强烈到不顾一切。1988年秋色烂漫的南昌百花洲,去拜会从庐山参加完笔会来南昌的一个诗人,他顺手签名递给我的一张有着评论他文章的上海《文学报》,而我却被四版一则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的招生简章吸引。虽然简章说在全国只录取8个考生,但我仍没有一丝儿犹豫地辞别诗人,奔向省图书馆借书与查资料,第二天便在麻丘街上的邮局寄去报名费与考试的照片,上演了这趟千里奔波的莽撞考试。
那天上海的阳光还没等变成晚霞夕照,就转瞬消失了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夜晚去南京路观繁华市景,外滩去见浪漫风情的想法。悻悻回到旅店的大通铺房间,隔壁铺位换成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人,凄然无神眼睛盯着我,朝他友好点头招呼,他却面无表情,弯身 剧烈地咳嗽起来。旁边坐着一个老人急忙起身拍着他的背,苍老的脸容写满皱纹愁绪。我明白着这是到华山医院看病的父子,8元钱一晚的大通铺房间有很多客人是来照看病人。屋外的雨仍然肆虐,一点也没有春雨的淅淅沥沥矜持柔意与珍贵。我在前台看完列车时刻表,晚10点有路过鹰潭的上海至福州的火车。我决意提前返回,回到田野间的麻丘中学,回到我那间爬满蜘蛛的宿舍,准备更为艰难的文化考试。我把书包塞进自己的火热胸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一头扎进昏黄路灯光亮的雨晕里,撒腿向着到火车站的122路电车站冲刺般跑去,飞奔踩起四溅的马路积水,让撑伞的骑车人厉声叫骂起来,只是他的骂声立即被淹没在华山路嘈杂的雨夜里,远不如我在麻丘中学,孤独地面对瑶湖竭斯底里的呐喊。那呐喊尽管没有响彻风中湖面,却一直久久地回荡在我的大半个人生的旅途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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